7:00 A.M. 光與塵

腦死算是死亡嗎?

在看完這本書之前，針對這個問題我可能會給出一個很制式的答案，就是在醫學上及法律上腦死都可以被認定為死亡。但對故事中的母親薰子來說，一個會呼吸 (雖然是靠儀器)、會成長的孩子，除了不會醒來以外，各方面似乎都很健康的孩子，要怎樣才能去相信她已經是一具屍體呢? 畢竟她還有心跳、有體溫。

薰子的女兒瑞穗因為一起溺水意外而被醫師判定為「無限接近腦死的狀態」。之所以沒有直接說她已經腦死，是因為依日本的法規，要進行腦死判斷是在親屬確認願意提供病患的器官捐贈的前提下才會做；也就是說，如果親屬不同意器官捐贈，那麼就可以一直用醫療機器替病患延命。

原本瑞穗的父親和昌和母親薰子已經在醫生表示瑞穗生還機率幾近於零的時候就決定要替瑞穗進行腦死判定，並在她確認腦死後捐贈器官，沒想到在最後那一刻，夫妻倆握著瑞穗的手，卻感覺到她突然動了一下。薰子因而認定瑞穗還活著，拒絕了器捐，然後就用各種醫療儀器吊著瑞穗的命整整三年。

故事裡一個比較特殊的設定是，和昌是一家醫療科技公司的董事長，裡面有一名研究員星野對於用醫療裝置刺激病患的神經，使癱瘓或無法自己控制四肢動作的病人能夠恢復如常這件事非常具有研究熱誠。但以前他研究的對象都是大腦功能可以正常運作的病患，面對像瑞穗這樣的腦死病人並沒有經驗。和昌為了滿足薰子的心願，仍然拜託星野為瑞穗研發出可以刺激她手腳產生動作的儀器，而故事也開始漸漸變得扭曲起來。

對於瑞穗在那三年期間究竟是活著的還是死的，我對此並非採取一致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薰子毫無疑問地相信著瑞穗還活著，所以也試圖說服身邊的人這麼相信著；而她身邊的其他人，大多都是認定「瑞穗已經不可能醒來了」，對於薰子的執著也懷抱著複雜的心情。但我覺得，如果讓我親眼看到瑞穗躺在床上的樣子: 因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紅潤的氣色和放鬆的、看起來一點也不虛弱的身體，我也會覺得她是活著的。這樣的瑞穗，就算醫生說她腦波幾乎是平坦的，那又怎樣，腦波這種東西也只能在儀器裡看到，而現實中，瑞穗就是躺在那裡呼吸著啊 (雖然不是自主呼吸，但因為裝了儀器所以也看不出跟常人的差異)，跟植物人有什麼不一樣? 

但是，反而是在薰子用儀器刺激、擺弄瑞穗做出動作甚至表情的時候，我會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種違和感很奇妙: 她躺著不動的時候會讓我覺得她還活著，可是她被薰子刺激而伸手做出動作的時候，或是牽動嘴角像是在微笑的時候，因為是「被」動了，反而凸顯出她其實已經是一具沒有意識的屍體這件事；她在動，但不是出於她自己的意識，像是個傀儡一樣。

意識這件事之於一個人的生死有著決定性的作用。我想起我外公臨終前，因為病痛折磨而遭受了很大的痛苦，當時醫生就對我們家屬說，如果病人有再度恢復意識，那麼他們就會搶救到底，但如果醫生判斷在一定時間之後都沒有恢復意識、很可能再也不會恢復意識的時候，家屬就可以決定是否要拔管。

可見能不能醒來這件事對於判斷這個人是否還活著，是很關鍵的因素。就連植物人，看起來跟瑞穗可能狀況類似，但他們是有意識的，只是可能無法動彈也無法言語。但比起連眼睛都不能睜開、長時間陷入沉睡 (或說是死亡，但薰子不這麼認為) 的瑞穗，植物人至少被醫生認為是還活著的。

瑞穗最後還是走了，依薰子的說法是，她是在意外發生三年後的某天凌晨3:20，突然出現在她的床邊 (但其實不是她迴光返照了，應該是薰子感覺到她的靈魂就在她身邊)，向她道謝，也道別。後來瑞穗一直很穩定的生命徵兆就突然惡化，但薰子已經不堅持要讓瑞穗繼續「活」下去了，因為她覺得那已經是一具屍體，於是同意做腦死判定，也證明了瑞穗真的無法自主呼吸，的確是腦死了。

對於死亡時間，眾人也有不同的認定。在醫院這邊堅持要等到腦死判定後才認定她死亡，而薰子卻堅持瑞穗是在那天凌晨走的。後來和昌跟醫生進藤談到這個話題時，他說他還是覺得心臟尚未停止跳動之前的瑞穗都還算是活著的，所以他認為瑞穗是在器官移植之後才死亡的。這點到最後也沒有個定論，說不定其實早在三年前瑞穗發生意外，被醫生認定為「無限接近腦死的狀態」那時，她就已經不在了呢? 

這個命題很有趣。雖然不知道這部小說虛構的成分有多高，但如果真的像故事中描寫的那樣，瑞穗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藉由醫療儀器「活」了三年，她的身體還有代謝、會成長，所以表示身體是活著的，但大腦很有可能已經死了 (卻似乎還保留著部分的功能)。粗略一點說，瑞穗的身體像是個空殼，裡頭沒有靈魂 (就算在醫學上「靈魂」是否存在也尚未得到證實，但我相信)，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 (沒有靈魂我就覺得那是「屍體」而不是「身體」了) 可以單獨存活著，那「它」算是個什麼東西? 還是生物嗎?

用這個角度來剖析瑞穗可能有點殘酷。畢竟在她家人的心目中，瑞穗就算死了也還是她們的小天使，就算是一具屍體也並不可怖 (只有薰子在擺弄她的時候令人感覺有點詭異)，但不得不說這樣介於生與死之間的狀態真的很奇妙，也難怪進藤醫生會想解剖瑞穗的大腦。

另外還有一個也讓我覺得有點意思的命題，是關於薰子的心理。讓瑞穗能夠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做出動作，試圖使身邊的人 (包括兒子的同學) 都能接受瑞穗還活著的這個事實，或許其實也是她的一種自我催眠。她內心深處並不是不知道瑞穗很可能再也無法睜開眼睛了，但還是緊抓著那一絲微小的希望不放手，近乎偏執。

其實薰子原本就是一個認定了某件事就無法回頭的人，像是無法原諒她丈夫的外遇這件事，她的表現不像是一般發現了丈夫外遇後情緒失控的妻子，而是在確認之後很冷靜的思考，得出「自己再也無法信任丈夫，也無法若無其事的跟他一起生活」這個結論後，冷靜地提出分居。好像也不是因為沒有感情，相反地，對於她深愛的人事物她可以偏執到近乎瘋狂 (像是瑞穗的事)，但一旦被她認定是可以放棄的事物，她也可以很乾脆地放棄，像是與和昌的婚姻，還有靈魂已經不在的瑞穗的身體。

看的過程中不免覺得這個女人有點可怕，但追根究柢她也只是一個母親，也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如果害星野跟真緒分手不算的話…不過那也不完全是她的錯，而且兩人後來好像也有希望重修舊好。雖然薰子是個有點可怕的女人，但平常的樣子似乎也是很有魅力，在與和昌分居後，先後吸引到榎田醫生和星野這兩個都頗優秀的男人對她感興趣 (在明知她已婚而且還有兩個小孩的狀況下)，不過後來就沒有發展她的感情線了，榎田醫生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薰子與和昌還是沒離婚，而瑞穗死後，她的心臟也移植給了另一個男孩，他過得很好。

如果說心臟停止跳動才算是死亡，那麼瑞穗還可以再活上好一段時間呢。

總之，我覺得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說，能啟發人去思考一些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大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