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之歌

 

出於巧合,我閱讀朱少麟的作品,順序竟是與出版順序正好相反的,也因此免不了會拿這本<傷心咖啡店之歌>跟三本作品中最晚出版也是我最喜歡的<地底三萬呎>作比較,果然還是比較喜歡後者啊!
 
 
或許是仍不成熟的緣故----當然,這是拿朱少麟跟朱少麟自己比較得到的結論,要比起其他作者,她的思路可是成熟過頭了----這個故事總讓我覺得哲理有餘,故事性卻不足。故事中的主角們有如一群哲學家一般,而傷心咖啡店除去它的煙霧瀰漫,就是一間哲學家聚集的沙龍,眾人侃侃而談對於自由的看法,時不時爭論一番。這樣的呈現手法顯得作者急切的想傳遞點什麼給讀者,中心思想過於明確有時候也會破壞故事朦朧的美感。
 
 
個人淺見,一個好故事的要件之一即是層次豐富,這樣的故事即便擁有深厚的內涵,卻並不是陽春白雪,願意思考的人能夠得到更多,單純喜歡看表面故事情節的讀者也能享受閱讀的過程。我認為,<地底三萬呎>已經做到了這點,將作者想說的話、想呈現的道理都藏在字裡行間中,用一兩句話來提點,閱讀的過程有如淘金,在細沙中溫柔尋覓,有時會眼前驀然一亮,有時又會被漫過的沙隱住光澤。
 
 
但<傷心咖啡店之歌>在我看來,說教的意味太過濃厚。雖然豐富的哲思讓它不失為一本好小說,可惜也因為如此讓我常常出戲。不過這也可以算是作者成長的歷程吧!
 
 
<傷心咖啡店之歌>裡有好幾位主角,由於一開始是由馬蒂的視角切入,就姑且稱她為女主角吧! 至於男主角這個位置簡直非海安莫屬,但這麼說又會令人誤會他倆之間的關係,所以也許這個故事不適用這種典型的分類方式。
 
 
話說從頭,馬蒂之於傷心咖啡店原本只是個外人。這間咖啡店是由海安、小葉、吉兒、素園和藤條等人合資開的店,說是合資,其實大部分的錢都是由海安出的。他是天之驕子,除了家境富有外,他個人也擁有一切有利的物質條件,優秀的天賦和俊美的外貌。這個人在這個故事裡,堪稱完美的典範。
 
 
但這世界上真的有完美嗎? 有光就有影,如果有了光卻沒有影,那只代表了一片虛無。或許那就是海安內心的寫照,他的各種條件好得讓人妒嫉,但他卻稱不上是個快樂的人,因為他缺乏情感。他總是玩世不恭,總是行蹤飄忽,看似誰也不在乎,什麼也不在乎。然而一直到了故事後段,才慢慢揭曉,原來他不是什麼都不在乎,他是把他一生的愛情都傾注在另一個他身上----他那早夭的雙胞胎哥哥海寧,或者,耶穌。
 
 
我個人的看法是,在這個故事裡,海安的存在宛若神祇。他擁有完美的外貌、完美的頭腦,追尋絕對的自由,從不把誰真正放在心裡,因為他處於一個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就像後來,長的跟海安極度相似的那個被稱為耶穌的男人,帶著馬蒂站在高高的山巔上時,馬蒂的體悟。
 
 
但他畢竟不真的是神。人類的軀體裝載著神祇的靈魂 (這當然是我自己的解讀,請不要以為這是一本奇幻小說…),以柏拉圖的看法來說這本來就是一種桎梏。他其實還是有著追尋,但這世間已經沒有比他自己更完美的存在了,於是他只能追尋自己的影子。
 
 
海寧也好,耶穌也好,其實我覺得他們都不存在。海安始終在追求的就只有自己,他們都可以視為是海安的影子,是海安極度自戀的投射。“耶穌”這個名字某種意義上也暗示了海安的“神性”。
 
 
因此他無法愛任何俗世中的人,也不會對那些愛著他卻得不到回報的女孩們付出一點同情,其中一個就是小葉。從素園 (還是吉兒?) 和馬蒂的對話中可以推敲出,小葉雖然本來就是一個偏中性的女孩,過去卻不像現在一般完全做男孩打扮。而海安初見她之時曾說,如果她真的是個男孩就好了,或許對暗暗傾慕海安的小葉造成了影響。海安不是異性戀,也不是同性戀,套句吉兒的話,如果這世界上有第三種性別,那海安一定是三性戀。他遊走在性別這個曖昧不清的界線上,連帶著愛他的小葉都為了跟上他的腳步一起遊走在邊緣。
 
 
雖然我不覺得在這點上小葉是在勉強自己啦! 但有一點很確定她在勉強,就是念書然後變聰明這件事。其實除了外表中性,小葉的專長還是偏女性化的,最明顯的就是一手好廚藝。即便她已經是一個長相俊俏秀外慧中的女孩 (用這種形容詞好像有點不搭小葉的氣質,不過我真的覺得她是這樣的女孩),還是自覺配不上海安。於是她強迫自己讀哲學、讀英文,期望有天能跟上海安的腳步,與他並肩。
 
 
看著這樣的小葉,其實我覺得很心疼。記得笛卡兒有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這句話被改編成無數版本,其中一個是,我愛故我在。我思故我在的意思是,當我在思考質疑自己的存在的真實性時,由於“我”做出了“思考”這個動作,所以“我”自然是存在的,否則在這裡思考的人又是誰呢? 而我自己也給我愛故我在一個類似的解釋,“愛”是“我”做出來的動作 (姑且這樣說吧! 即使愛其實是更複雜的心理狀態,但在這裡它就是個動詞),如果失去了自我,那這份愛的立足點又在哪裡呢?
 
 
愛到失去自我的小葉,最後終於明白海安只愛他的哥哥海寧。她大病了一場,然後又痊癒,一個人離開後,我們就再也無法得知她的蹤跡了,雖然故事最後有暗示,或許開車載走她的那個人就是海安吧? 但誰知道呢!
 
 
題外話,海安最後的結局是毀容了。他無法從耶穌那裡得到被需要的感受和愛,毀了自己的容貌後離開了。Narcissus的自毀某種程度上破除了他從頭到尾都在自戀的這個看法,因為他顯然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容貌。但矛盾的是,他追求的都是長得跟他很像的存在,這種既執著又不執著的瘋狂或許是他的心病吧!
 
 
海安代表的是絕對自由,和他相似的存在就是馬蒂了。但他倆的絕對差異在於,海安是天之驕子,馬蒂卻是一個普通人,擁有普通的家境、普通的外貌和普通的人生,雖然工作能力優秀,卻不願意成為一個普通的螺絲釘。她覺得台北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城市,她也追求自由,但因為沒有海安的優渥條件,她屢屢受挫,最終還是不得不半屈服於現實,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再說。
 
 
如果說海安象徵的是一種崇高的理想,那麼馬蒂就是現實的寫照。誰不嚮往自由? 但又有誰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其實,連什麼是真正的自由,都很難定義。說到底,自由本來就是一種消極的權利,是不被侵犯的權利,所謂絕對的自由大概只存在於無人島,沒有人當然就沒有誰侵犯誰的可能了。
 
 
但人是群居的動物,相對於追求自由的馬蒂和海安,吉兒就是社會的代表。她認為沒有社會就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我們,既然如此人真正的價值只有為社會付出貢獻才能得到。
 
 
這些看法在我看來都非常有道理,不過我個人信奉的大概是折衷版吧! 我認為吉兒的看法是對的,但也不覺得追求自由有什麼不對,不覺得人的價值只有奉獻社會、從事社會運動才能體現,因為價值有很多種。只是,馬蒂對自由的看法太過狹隘,好像只要離開水泥叢林就是一種自由,但那只是身體的解放。真正的自由難道不是來自於心? 大隱隱於市,果然還是比較有道理,未必要去馬達加斯加,是吧?
 
 
另外兩人,素園和藤條其實也各有象徵,而且兩人也是呈現幾乎相反的方向,雖然並不像海安和吉兒那般老是堅持己見的爭執。素園把精神寄託於宗教,而藤條卻是信奉金錢至上主義,各有各的原因。但我想還是那句話最貼切吧! 此心安處是吾鄉。
 
 
最後的最後,馬蒂追尋著她的自由到了馬達加斯加,好不容易領悟了一些什麼,生命卻突兀的被畫下句點。我有點不解作者的這個安排,為何不讓她重新開始她的人生,而是要讓她在體悟了屬於她的真諦後莫名的被散兵槍殺? 從隱喻的方面考慮,難道這是代表她得道就可以了無遺憾離開這世界了嗎? 從故事情節的方面考慮,難道她的死只是為了讓耶穌和海安見面的媒介? 我們不得而知,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傷心咖啡店關了,一群朋友也各自散了,有的尋找到人生的新方向,有的從原本的人生步調中品味出不同的風韻,有的就這麼消失了。看完這個故事,我感覺很惆悵,並且懷念起<地底三萬呎>曾給我帶來的那種雖惆悵卻輕盈的解放感。如果失去肉體就是一種自由,那麼祈禱馬蒂在另一個世界找到了她的自由。這樣想,才能稍微有點昇華的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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